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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拘留25次的举报人:“书记,我到北京了”


连云港这摊水,是越搅越浑了。

事情已经迅速升级到了律师函阶段。那篇揭露东海县磨山村水库污染的文章《连云港,扛起了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的大旗》,在最初的私下沟通尝试失败后,很快就引来了更正式的回应。

来自江苏东方金牛律师事务所的一纸公函,带着:

东海县青湖镇人民政府的委托。

措辞严厉地送到了作者手上。要求很简单,24小时内删文、澄清、消除影响。否则,封号、报案、起诉索赔:

法律的组合拳已经备好。

更有意思的是这封函件的投递。它精准地找到了作者的临时住址——一个连很多朋友都未必清楚的地方,函上还赫然写着:

作者的身份证全名。

这背后个人信息如何流转,本身就给这魔幻现实增添了一丝悬疑色彩:

他们不仅知道你写了什么,还知道你住在哪儿。

你以为发律师函就是高潮了?不,这只是连续剧的新一集。

当作者将收到律师函的经过写成新文章《地方政府通过律师事务所向坚果兄弟发函要求删贴》公之于众后,这篇文章也仅仅存活了一天,就迅速步了前文的后尘:

无法查看,理由是涉嫌侵权。

这次的投诉方,除了预料之中的,还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色:

连云港绿润环保科技有限公司。

这家有德国欧绿保集团(ALBA Group)控股背景的公司,在原污染事件中并非焦点,此时却义愤填膺地跳出来,指责新文章毫无根据肆意抹黑欧绿保集团和绿润环保公司:

以莫须有的罪名恶意诋毁政府机关。

一家外资控股的企业,如此积极主动地维护起地方政府的名誉,甚至不惜将自己与政府行为捆绑在一起,这操作属实让人开了眼界:

是国际主义精神,还是利益共同体?

从试图私下沟通删稿,到政府委托律师发函威慑,再到:

相关企业下场投诉诋毁政府。

最后是接二连三、精准高效的删文。这一系列操作下来,压力层层加码,水面下的暗流也愈发汹涌。

那么,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:

这层层加码的压力,最初的引爆点是什么。

故事,还得从那第一篇文章发出后,仅仅两个小时说起……

电话打给坚果兄弟的时候,一篇关于连云港的文章正在网上发酵。

文章标题很扎眼,叫《连云港,扛起了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的大旗》。

内容直指当地东海县青湖镇磨山村的水库污染问题:

文章刚发出去不到两小时,一个深圳区号0755的电话就追了过来。

来电的是位秘书长,挂着深圳市连云港东海商会的头衔。大哥不绕弯子,语气里透着点自己人的熟稔:

因为我是深圳市连云港东海商会的秘书长,所以说有时候家乡来招商,我就在西乡商会大厦接待。然后老家领导就第一想到我在这边,我让你跟你沟通一下。

所谓的沟通,落到实处就一句话:

看看能不能(把稿件)给撤了呗。

对于文章里提到的污染,这位秘书长倒是没否认,甚至还挺坦诚:

污染是事实,毫不夸张。

承认是承认,但姿态很明确:影响家乡形象是大事,尤其可能影响招商引资。所以,当务之急,不是去挖那十几万吨的毒泥,而是先把这不和谐的声音给灭了:

治污千日功,删帖一时急。

这通极具代表性的电话,被录了音。每一个字,都敲打着现实的骨感。

故事的核心,在连云港东海县青湖镇磨山村。更具体点:

是村里的磨山水库。

这水库,曾是周边上万亩农田的命脉。水清,能养鱼,浇灌着庄稼,也养育着村民。

变故发生在2020年前后。

一些黑乎乎、亮晶晶、散发着刺鼻怪味的好东西,开始神秘地出现在水库周边。消息闭塞的村民,看着这油光水滑的黑土:

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高效肥料。

有人晚上偷偷拉回家,宝贝似的撒进花生地,指望着来年大丰收。结果呢:

花生没见长,地里一片死寂。颗粒无收。

后来才搞明白,那不是肥料,是毒物。是一家叫连云港鑫昌达新型建材有限公司:

倾倒的工业废料。

关于这些废料到底是什么,官方的说法:

几经变化。

一开始,定性为磷石膏。这名字听着还算人畜无害,像是化肥的副产品,主要成分硫酸钙,可能带点氟化物和重金属。

后来,风声紧了,特别是中央环保督察介入之后,官方口径升级了。在当地生态环境局的报告里,这些废料被重新定性为印染污泥。

从磷石膏到印染污泥,名称一变,性质大不同。后者成分复杂,含有机染料、助剂、大量重金属:

毒性更强,处理要求也更严格,妥妥的危险废物。

这脸变得,让人眼花缭乱。

不管它叫什么,反正是不能往地里当肥料使的。官方公布了一个数字,最终清理出来的总量是:

11.439万吨。

11.439万吨是个什么概念?如果堆在一个标准足球场上,能堆起14.6米高:

相当于五层楼。

五层楼高的工业毒物,就曾静静地埋在磨山村的水源地,埋在村民赖以生存的土地之下。

2

总有不信邪、不认命的人。

王大姐就是磨山村众多村民中的一个。

她看着被毒死的庄稼心疼,看着曾经清澈的水库变成黑水潭着急。她开始找村里、找镇里、找县里反映情况:

没人搭理。

于是,她走上了举报和反映情况的路。

这一走,就从一个普通村民:

变成了需要被重点关照的对象。

麻烦随之而来。最紧张的时候,她家门口像长出了一堵无形的墙。一辆车,一天24小时雷打不动地停在那里。车里坐着人,两班倒,每班都是六七个壮汉,严防死守:

白天六七个人,晚上还是六七个人。

她去哪儿,人跟到哪儿。想出远门去反映情况?门儿都没有。

但人被逼急了,总能想出办法。一次,王大姐心生一计,点了个外卖。等外卖小哥送到家,她把小哥拉到一边,好说歹说,两人换了衣服。王大姐穿上那身黄色的外卖服,戴上头盔,骑上电动车,在门口那群保镖的注视下,居然就这么蒙混过关,扬长而去。

为了躲避围追堵截,她还经历过更不堪的时刻。在一次东躲西藏的过程中,情急之下,她甚至:

钻过路边的狗洞。

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,为了说句公道话,为了维护自己和乡亲们的生存环境,不得不像逃犯一样,放弃人的尊严。

靠着这种近乎悲壮的智慧和勇气,她最终还是冲破重重阻碍,站到了北京相关部门的门口。她甚至还掏出手机,给老家的书记打了个电话,言简意赅:

书记,我到北京了!

电话那头的书记,接到这个电话时,内心大概是崩溃的。他可能怎么也想不通,天罗地网之下,这个麻烦的女人,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跑到首都去的。

这还没完。王大姐为她的不认命,付出了远超常人想象的代价。

据她本人所说,因为持续举报和反映情况,她被当地有关部门:

反复拘留了大约25次。

其中两次是刑事拘留:

一次关了37天,一次关了30天。

其余的都是行政拘留。15天、13天、10天、6天……次数多得她自己都记不清了:

反正我是天天进局子,天天进局子,白天早上进去,晚上十点钟回家,每天都是那样的,有一段时间每天都是那样的。

粗略算下来,她因为举报家乡被污染这件事,累计失去自由的时间:

将近一年。

一年,对于一个靠土地吃饭的农村妇女来说,意味着什么?

她说,每次被抓走,过程都十分粗暴。薅头发、锁喉咙、生拉硬拽。她的两个膝盖,就是在一次次的拖拽中受伤的:

就像抬猪一样往车上扔,就是膝盖受伤。一他们一拽一弄,就就碰着膝盖。

当被问及身体状况时,她摆摆手,语气平静得吓人:

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,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……就这点毛病,别的什么毛病都没有。

这种平静,与其说是看淡了,不如说是一种深可见骨的创伤。

3

王大姐的遭遇,并非孤例。

在磨山村,敢于站出来说话的人,似乎总会面临各种意外。

村民们提到,早在2007年,就有人举报当时的村霸徐某生挖土卖钱。

后来:

这位举报人在2018年死了。

村里有位老党员,叫王明之,也一直为污染的事情奔走。2021年11月,他去了北京反映情况。回来后,据村民说,被关了起来,“天天威逼恐吓”。这位老党员心脏不好,装了支架。不久之后,他也去世了。村民们私下里说:

就是被气死的,真是被气死的。

还有一个细节,足以让人在盛夏感到寒意。王大姐说:

我们村2023年春节有5位村民都是在拘留所度过的。

春节,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,阖家团圆的日子。五位磨山村的村民,因为想要守护自己的家园不被毒害,却在高墙之内,听着外面的爆竹声,度过这个本该充满喜庆的节日:

春节,拘留所。

当然,面对如此严重的污染事件和持续不断的举报,尤其是在中央环保督察介入之后,地方政府也不能完全无所作为。

连云港市生态环境局在其官方网站上,发布了情况通报。核心意思是,问题已经妥善处理。那11.439万吨的固废,“已全部清理转运”;经过权威的司法鉴定:

土壤和地下水环境不需要开展修复。

一切看上去都已尘埃落定,拨乱反正,效率很高。

但磨山村的村民们,看到的、感受到的,却是另一个版本。

他们在给中央环保督察组的举报信里,用血泪控诉(受理编号D3JS202411190065),官方所谓的全部清理,实际上只挖了表面9米深,而实际填埋深度至少有20米:

整个磨山水库还有九成废料没有挖,目前磨山水库北侧矿坑内全是黑水。

如果村民所言非虚,那么官方报告里的全部清理转运和无需修复,就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。

更令人拍案惊奇的操作是,村民们还在举报信中提到了一个细节:

当地镇政府和村书记怕督察组取样,向磨山水库倒大量鸡屎粪掩盖废料。

用一种有机污染物的恶臭,去掩盖另一种工业废料的毒臭。这种神操作,堪称环保史上的奇思妙想。

对此,官方的回应是:

那是水库养殖户为了肥水养鱼自己加的鸡粪。

这个解释,挑战了所有人的常识。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,规模化养殖的鸡粪含有大量抗生素、重金属和病原体,直接排入水体是明令禁止的,会造成严重的二次污染。专业养殖户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,更不可能在督察组眼皮底下顶风作案。

村民们对这种解释嗤之以鼻:

啥都没有,就在糊弄俺老百姓。

他们不相信,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向上举报。但这些承载着他们最后希望的信件,想要从当地顺利寄出,都成了奢望:

举报信在当地寄不出,只能跑到南京附近寄。

连信息传递的通道都被死死卡住,可见某些地方保护主义的壁垒,已经厚到了何种程度。

4

当所有常规路径似乎都走到尽头时:

艺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登场了。

一位以行为艺术介入社会议题而闻名的艺术家杨烨炘,被走投无路的磨山村村民请到了现场。

面对着被毒害的水库和村民们绝望的眼神,这位艺术家策划了一个行为艺术项目,名为:

此地无银三百两。

计划简单而直接,将价值11万元人民币的300两白银,加工成300份,然后,一份接一份地:

全部投入到被严重污染的磨山水库之中。

用真金白银的沉没,对应当地某些人试图掩盖真相的徒劳。用贵金属的牺牲,质问良知的价值。

此地无银三百两,这个古老的成语,从未如此具象而沉重。

艺术家希望,这300两银子能砸出点声响,激起千层浪,让更多人关注这片:

被遗忘、被牺牲的土地。

这或许是无奈之下的最后呐喊,用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,试图刺破那层厚厚的沉默。

就在艺术家准备投银问路的时候,就在磨山村污染事件再次在网络上引发关注的时候,那篇直指问题核心的文章出现了。

然后,就有了文章开头的那通:

删稿电话。

随后,相关的文章、视频开始在网络上迅速消失。王大姐声泪俱下的求助视频,那段被村民指认为填埋而非清理的14秒现场录像:

都被强大的技术力量抹去,归于虚无。

处理得干干净净。

文章可以被删除,视频可以被下架,声音可以被压制。

但有些东西,是删不掉、抹不去、冲不走的:

比如那11.439万吨工业废料的存在,比如王大姐膝盖上的伤疤,比如那五个在拘留所里度过春节的村民的记忆,比如那通要求删帖的电话录音。

它们就像投入水中的银子,虽然沉没,但改变了水的成分

(原创 : 李宇琛的刻舟求水 2025年04月24)

责编:王生志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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